阴囊蛙三峡蓄水20周年，为寻找百万人的水下故乡，时差岛首次下潜长江水底，看见消失的老城。

　　故乡、迁徙、漂泊，近几十年中国人体会最深的字眼，把这种变迁浓缩到极致的，就是三峡。

　　2003年6月三峡大坝首次蓄水，4000万年山河从此巨变，数千文物、上百万人家园、水线下一切人类痕迹永沉江底。

　　20年，山河之变，三峡是万里长江最雄奇的一段，从重庆奉节白帝城到湖北宜昌南津关，全长193公里，串联长江最摄人心魄的三大峡谷：瞿塘峡、巫峡、西陵峡。

　　由于地处中国第二到第三级台阶过渡带，从重庆到宜昌，三峡天然落差高达120米，造就了139个险滩、77处激流。

　　如果把传统三峡延展至三峡库区（三峡库区即受175米蓄水线影响的地区），夔门、神女峰、神龙溪、大宁河、小三峡等100多处自然景观，白帝城、屈原祠、昭君庙、栈道悬棺等20多处人文景观，更让它成为一条600公里的景观长廊。

　　数千年来，这片山河召唤着中国最伟大的天才，由此成为中国人的一片精神高地。

　　屈原、宋玉、陈子昂、王维、李白、杜甫、高适、岑参、白居易、刘禹锡、苏轼、陆游、黄庭坚、范成大......都曾往来三峡，兴叹自然、时间和命运，无数伟大诗篇在此诞生。‍

　　《唐诗三百首》写三峡的有12首、占1/30，杜甫一生诗篇1400多首，有481首写于三峡。

　　有地理学者说：「就美的密集度和对中国人影响的强烈度而言，三峡独一无二。」

　　三峡大坝落成后，「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作为河流的三峡已经不复存在，而是变成一个巨型水库。

　　江水从携带泥沙的黄变绿，峡谷不再逼仄险峻，一个充满速度、力量和野性的世界消失了，淹没的还有百万人的家园。

　　长江是世界上人类活动最密集地带。为逃避战火、寻找新家园，百万年来，人们不断进入三峡两岸坡地。

　　140多处石器世代遗址、100多处古巴人遗址、470处汉至六朝遗迹、‍近300处祠庙、民居、桥梁等明清建筑物、‍

　　三峡摄影师李风说：「像三峡这样有壮丽山河，又高密度居住了千百万人的，在地球上真是少之又少。」

　　随着超级水利工程的修建，人类经营千年的家园开始巨变。为避免形成水下暗礁，危及长江航运安全，库区城镇水淹前被爆破拆除。

　　▲2002年3月25日，有1700多年历史的秭归老县城归州镇进行拆除爆破。摄影©李风

　　2002年1月20日上午10点50分，“千年诗城”奉节在大爆炸声中化为瓦砾，人称“三峡第一爆”，标志着三峡全面拆迁的开始。

　　两个月后，1700年的秭归老城3秒钟炸没了。长江沿岸600多公里变成一个巨大废墟，直到江水把它们吞没。

　　▲2003年6月1日，三峡工程正式下闸蓄水，第一期蓄水135米，秭归、奉节、白帝城将全部拆迁。

　　2004年8月18日，最后一批三峡库区外迁移民，16.5万三峡库区外迁出省移民全部结束。

　　三峡大坝前后分三次蓄水：2003年首次蓄水135米，2006年蓄水156米，2010年最终蓄水175米。江水一寸寸上涨，最终淹没湖北、重庆的632平方公里土地，2座城市、11座县城、114个集镇 、1680个村庄，‍百万人迁往新的家园。

　　1993年三峡百万移民大迁徙正式拉开序幕，这是世界水利史上迁徙人数最多的一次，历经18年移民139 .76万，相当一个欧洲小国的人口。大多数移民搬到长江两岸海拔更高的新城，其他17万迁往11个外省市：上海、浙江、江苏、广东、福建、江西、安徽、湖北、湖南、四川、山东。

　　清初到1776年“湖广填四川，623万人通过川江进入巴蜀，成为三峡人主体。

　　2010年三峡蓄水175米，奉节老城完全淹没，175名移民在水位标志前留影。

　　世纪之交，这次史无前例的大迁徙，被全世界摄影师记录在数以万计的菲林，也被唱进儿歌：雀尕雀尕飞，飞到老家去看家家。雀尕雀尕飞，家家不在家呀。咦！家家上哪去了哟？

　　为了三峡建大坝，家家搬了家。宜昌人李风为身边的变迁震动，持续拍摄三峡近30年。2008年春天，他在秭归郭家坝镇，偶遇正在搬家的移民刘敏华，

　　▲ 秭归移民刘敏华把门前的桃花树背到山上的新家去，老家早已淹没水下。摄影©李风

　　2019年这张照片在互联网发布后，击中了无数人的心，有人说：「他要驮走的哪是一棵桃树，他要驮走的其实是家乡的春天。」

　　有的家还能回去看看，三峡人只能摸一摸十元人民币上的夔门，或者望一望江面：“那下面有过我的家。”

　　▲在生活的废墟，该放下的要放下，该拿起的要拿起（上图）。10元人民币上的夔门（下图）。贾樟柯《三峡好人》剧照。

　　江，带来生计，江，连接峡谷和外部的平原。也是江，教会人激流勇进。峡江汉子在交响乐般的背景中与自然搏击，吼出悲壮的峡江号子，把两岸礁石磨出深深的纤痕。

　　峡江女人和男人一样在码头上讨生活，三峡人常说：「青滩的姐、泄滩的妹，秭归的嫂子最有味。」

　　青滩、泄滩都在秭归附近，是长江最危险地带，江水越急的地方，人也越有性格，敢担当。

　　随着山河变化，典型的峡江人不见了，船老大的江河经验、码头话随之过时，这背后消失的是一整个江湖。

　　2023年5月，时差岛团队，赴三峡库区拍摄新三峡人肖像，看见新一代三峡人的脸庞‍‍

　　为寻找三峡人的水下故乡，时差岛在大坝蓄水20周年之际，进行中国首次下潜三峡。‍摄影师李风熟悉上下水，是本次下潜向导。

　　潜水领队旺旺是AIDA国际自由潜水教练训练官 ，央视纪录片频道水下拍摄负责人，在这次下潜结合自由潜和水肺，并配备了4K高清摄影机和可达水下100米的无人机。

　　下潜三峡面临很多危险。五月的江水温度很低，江中泥沙淤积、能见度差，同时长江暗流涌动。水下悬崖都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前期勘测后，团队选择了3处潜水点：瞿塘峡古栈道、秭归、奉节。三峡几乎所有遗迹都被迁移或淹没，只有建在绝壁的古栈道留存，在枯水期部分露出水面。

　　栈道是过去三峡的「高速公路」，除坐船，人员往来、物资转运都要走这，杨贵妃喜爱的涪陵荔枝也是经过栈道，运往都城长安。

　　下潜日一早就开始落雨，水冷，也大大降低了能见度，有潜水队员被水下悬崖划伤脚部。

　　当天水下能见度却不足1米，3位下潜成员遭遇暗流，被冲走100多米才重新汇合。

　　潜至水下50米，开始出现老城迹象：道路、瓷砖、童鞋、水管、轮胎、碗......

　　奉节是下水起点、上水终点，拥有傲娇千年的历史：刘备在这托孤，李白在这朝辞白帝彩云间，杜甫在这写下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当滚滚江水被三峡大坝拦截的那一刻，这座承载过无数记忆的老城，就成了想回，回不去，想忘，忘不掉的故乡。

　　我们用三维建模，复原了秭归屈原牌坊，以及奉节老城的每一条街、每一栋屋，三峡的人们还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家？

　　三峡大坝在人类历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我们感叹超级工程的宏大，也牵挂百万移民的命运。历史的尘埃落到普通人身上，往往需要耗费几代人来承担。对于中国人，离别故乡是人生头等大事，拍摄时，李风在移民怀里看到最多的是故乡的土和树。

　　回的去是家乡，回不去的是故乡。今天的中国人大多漂泊在外，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