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靖杰推荐语：鹰之先生的笔向来犀利。这篇文章直视当今诗坛现象，有肺腑之言，也有义愤填膺之词。他提出了当今诗人的五大苦恼。读读看，不知道是否能引发你的喝彩、共鸣。

　　鹰之，诗人，批评家。（1969——），山东淄博人，现居大连。著有诗集《美好是疼的》。

　　中国当代诗人跟古代的历代诗人以及西方诗人相比，算是苦恼最多的一代，就像被一丛丛荆棘缠住了腿脚，每向前走出一步都是蹒跚的鲜血淋漓的，而且这些荆棘甚至还嵌入了大脑和心，让你在身体蹒跚、趔趄的同时，也让你的思考时不时布满矛盾和纠结，所以，当代中国要出一个大诗人，付出的是古代或西方诗人N倍的代价！

　　中国人对诗歌所有的认识几乎都是古诗词灌输的，一百年前的胡适时代如此，现在几乎也没什么变化，因为，中国有关现代新诗启蒙的工程从未开启过，所以，无论当代诗人写得再好都是对当代民众没有任何概念的。因为，古诗词实质上就是一种浅显而优美的押韵散文，或者说就是一种“平面体”，大部分诗歌构成诗性的唯一根据就是韵律，而代表自然诗性的戏剧化含量微乎其微。这令中国的读者产生一种错觉，只有字面上优美、押韵、朗朗上口的文字才叫诗，而现代诗是一种“立体”，文字表面上越是优美、感动人的诗，反而越是浅显，越是离散文更近，反之越是黯淡、平易的诗反而可能越是深刻。

　　对此，多数现代诗人给出的回答是，当代诗歌是写给诗人看的，大众读不读没什么关系，这种看法对吗？完全错了！大众读不读现代诗，直接影响着诗歌的进化发展史，这类似说，这世上没有了男人，女人也会洗脸、化妆、照镜子，我相信暂时有可能是这样的，但时间长了，就不是女人是否愿意认真化妆的问题了，而是有可能连衣服也不愿意穿了。

　　没错，大众有大众的下里巴人文化，精英有精英的阳春白雪文化，但不可否认的是，所有的阳春白雪都在向下里巴人转变——这个时代的精英文化要么变成下个时代的大众文化，要么被历史淘汰蒸发，所以，天下所有的高难诗歌最终都是写给大众看的。你看北岛当年那些民众说看不懂的“朦胧诗”，现在还有人说“朦胧吗”？他们不但不这么说了，还以此来作为例证批判、讽刺当今的这些网红诗。因此，从对文学史负责的态度，现代诗人应该坦然面对这个苦恼，并尝试着解决这个苦恼，在古诗词和现代诗之间建一道桥梁，这也是在构建自己的威信或历史价值。

　　那么，这道起着启蒙作用的桥梁怎么建？我想只有一种办法，尽可能主动写一些言简意赅的原生态短诗，因为，类似“鹅鹅鹅”，“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觉晓”等脍炙人口的短诗都有一个最大特点——原生态。而且，从历史来看，无论是中国的古诗词还是西方诗歌史，这种原生态短诗是最“长命”的，我相信，如果所有诗人都能向大众倾斜这么一点爱，对消弭古诗词与现代诗之间的鸿沟天堑是有帮助的，没准有一天，古诗词的粉丝都成了现代诗的粉丝，因为，他们只有知道了现代诗怎么读，才谈得上喜欢啊。

　　《长歌行》（汉乐府）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劝学诗》/朱熹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晚晴》/李商隐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影子》/鹰之 朝阳是个可爱的魔术师 一下就把我们的影子 挂在西山上 让我们尽情享受着 巨人般的高大. 但这只是一部电影的序幕 转眼就被他 一点点、一点点收回 像收回一个小小的失误 夕阳是个可恨的魔术师 那么晚才把我们的影子 印在东山上 但他还不满意 他还在继续用力、用力…… 最后的刹那 我们的影子，被他 一下摁在了蓝天上

　　虽然同为劝学诗，古人基本都在“说诗”，直接把要说的话在字面里“说出来”，用眼睛扫描一下，便基本知道啥意思了，徐志摩、戴望舒也是直接说，和古诗词建构模式差不多。而笔者这首“影子”却是呈现出来的，是言在此，意在彼的，你读完必须思考一下，才能恍然大悟。但是仅我一个人去说是没用的，如果所有的诗人，都有意写一些简单原生态小诗，作为启蒙作品去启发大众怎么认识现代诗，我相信，大众会慢慢接受现代诗的。否则，我们仅仅在诗歌高难上衔枚激进，视大众喜好不存在，我们就有可能便是文学史上作废的那一代人，我们的存在于中国文学史而言，就是一片空白。

　　20世纪以来，由于两次世界大战、经济萧条、劳资危机、核恐怖等等一系列世界性的灾难，使越来越多的人对个人的命运和世界的前途，抱悲观绝望的态度，心灵受到很大的创伤，这时候诞生了以批判现实主义为主体的现代派诗歌。从波德莱尔到艾略特，这些大诗人的创作都是以追问终极价值和永恒真理为核心，来建构自己写作上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但是中国没有这样的大诗人，大部分的名家都是到具体的意识形态便止步了。而今，现代诗虽已过满了“百岁”，但空白依旧是空白，中国还没有诞生为人类写作的大诗人，所谓的大家名家都是我们一厢情愿树立起来的“土包子”，根本没有可能跨出国门影响人类的世界观。

　　有人也许会说，既然没有那就写呗，别人不做你做呗，这用老百姓的一句俗话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写完了，主流刊物嫌你的诗歌不合时宜不给你发表，大众嫌你的太深刻看不懂，同行嫌你的诗歌老套落伍不先锋，不与你交流，那么，当代诗人们还有热情去创作这样的高大上吗？

　　所以，尽管欧阳江河、翟永明等诗人一再倡导“大国写作”，但真正跟随的却寥寥，因为除了前期那些功成名就者，即使你写出了追问终极价值和永恒真理的诗作，也只能锁到抽屉里，所以，当代诗人“一思考，上帝便发笑”，上帝笑中国诗人混得比上帝还惨，能不苦恼吗？

　　里奥达说过，所谓后现代就是对于元叙事的怀疑，什么是“元叙事”?所谓“元叙事”就是大叙事、重要叙事，是有关终极价值永恒真理的叙事，西方人管这个叫“逻格斯”。但西方已经信上帝2000（之前还不算）多年了，以此建构起来的神性写作被世界大战冲垮了，被高科技解剖了，他们也看腻了，所以，他们要怀疑，要解构，可是，我们还没自然生产出我们的“逻格斯”怎么办？你不解构，跟西方潮流不合拍，人家看着你落伍，你解构，又没有解构对象，只能对着儿歌解构。人家说“东方红，太阳升”，你说，“东方黑，太阳坏”，人家上大雁塔、看黄河本为了去采风，你强制给人家按上“当英雄”的莫须有罪名，然后“尿英雄”，所以，当代诗人当然就苦恼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苦恼。

　　所以，中国的后现代先锋只剩下院校里的书呆子在玩，反正他们也没有生命体验，也没有生活常识，也不知道锅是铁打的，可以毫无阻碍地云山雾罩烂写一气，到头来和计算机写作差不多，都是在词语里腾云驾雾。可是，当这种“书呆子体”盛行的时候，那些真正具有生命体验，忧患意识的真诗人又如何证明自己的思想创新成果？别忘了，中国的诗歌话语权，全掌握在这些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的“书呆体”写作者手里。

　　“诺贝尔奖”对中国诗人意味着什么？它就像“钞票”，它的确不是万能的，但你没有了它，却是万万不能的，你拥有了它，它就显得一点也不重要，但你没拥有它，你一切头衔与荣誉都是可疑的，甚至是虚无的。所以，尽管于坚等诗人虽一再声称这一百年诗歌比小说的成就要大，但是他无论怎么说，别人也不信，因为没有证据。而没有这个证据，诗人就在当代民众和小说的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甚至你连高考作文能否纳入诗歌都不敢论辩，你一讨论人家就会给你举报，认为这是痴人说梦大逆不道。

　　那么，当代诗人就使劲写，用力写，争取向诺奖靠近不就行了吗？当然没这么容易，诺奖到现在为止还未接纳过任何一位后现代诗人，他们还是一直沿用着现代派那套标准——在上帝领导下，追寻终极价值和永恒真理。但是，中国的八大诗刊和纯文学期刊刊载的基本全是婆婆妈妈生活化的分行随笔，因为中国的编辑百分之九十就是写生活化诗歌的人，也不知道这些气味相投者怎么凑到一起的。生活化诗歌的最大特点就是缺少纵深，充其量一点小情绪再掺点小感觉，也就是西川说的，无法把其当作“历史现实”来处理的东西，比如，你虽然靠今天吃大头菜，明天炖南瓜的诗获了鲁奖，上了头条，你又能将其内涵延伸到什么领域？别人看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有人也许会说，即使官刊不发表，你也可以单独写诺奖那样现代派风格的诗，可是你不发表不获奖，没有国际交流的机会，你的影响力又从哪里来？别忘了，诺奖的评奖标准第一条就是影响力，你没有影响力，写得再好，连赢得让他们认真读一下的机会都可能没有，又何谈获奖？所以，诺奖不仅仅是一个诗人自己努力的结果，而是一个国的文学生态一起努力的结果。

　　因此，中国当今的诗歌生态是和诺奖背道而驰的，大诗人的成长尤为艰难，一个有理想的诗人，又如何不烦恼呢？

　　韩愈说过，有了合格的伯乐，才有合格的千里马，但当前所有的诗歌奖，评委都是不合格的，不必说获奖诗歌的内涵是否深刻，思想如何先锋，就连很明显的技艺漏洞他们都看不出来，这就说明这些评委本身就是些不会写诗的人，他们又哪里有资格颁发诗歌奖？所以，所谓的诗歌奖，其实，就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在一起玩排排坐，吃果果的游戏。你批评他们，他们就说这是鸡蛋里挑骨头，照这样批评，恐怕一首好诗也没有，我说这是放屁！一首诗只有基本功先过关，先能自圆其说前提下，才算是具备了参评资格，你连话都说不清楚就获奖，不就是一年级还没念完，就拿到了博士文凭吗？！等到大家看明白并接受批评家的观点了，草包评委又搬出儒家“文无第一”那一套，意思是诗歌没标准，既然没标准又何必从千万稿件里选拔大奖作品？你难道在抓阄吗？不自相矛盾吗？

　　是的，一个成熟的诗人已经不在乎这些虚名蝇利，可是那些初学者呢？那些大众呢？当你们把这些垃圾作品当成鲁奖、茅奖作品的时候，你想过他们的感受吗？当大众带着满腔愤恨说现代诗已死，当初学者照着“鲁奖”的样子去创作，越写越差发表无门，你想过你们办的这些诗歌奖是在坑人、害人吗？

　　所以，在这种诗歌生态里成长的诗人当然是苦恼的，因为杰出诗人和平庸诗人已经没有了任何界限，甚至平庸诗人身上还挂着“诗人证”，而杰出诗人的身上光溜溜的还没有证，作为一个堂堂几千年历史的“诗国”还不够滑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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