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孔宣《妈妈的舌头:我学习语言的心得》,齐一民/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12月第2版。
东北人共有上亿之众,都管“人”叫“淫”。本人也是半个东北人,也算是半个“淫”。
请各位看官注意,这个“淫”字共有三层意思,第一是“过多或过甚”的意思;第二是“放纵”的意思;第三才是你们最初想到的那个“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意思。
此文中所用的“淫”字,只限于第一、第二层意思,请千万不要往第三层意思上扯;如果扯上去了也是读者自己心术不正,而不是笔者的本意。
在澄清了“淫”字的字意之后,本人在下文中就可放心大胆地将东北人往“淫”上拉了,就可以以“淫”谈“淫”,就事论事了。
东北“淫”与“东北方言”是同义语;“东北方言”与“幽默的语言”也是同义语。
东北方言在中国的各种方言中是最富于幽默色彩的方言之一。如果本人在这本书中多少也用了点幽默的“淫术”的话,那一定是禀承了东北人的基因。
东北人的幽默首先是由说歇后语体现的。东北人的歇后语是有名的,代表着中国人歇后语的最高水准;而只有中国人才说歇后语,所以东北人的歇后语又是世界最高水平的。
歇后语之所以能“歇后”,是因为汉语有同音不同字、同音不同义的特性,这就可以声东击西,就可以指桑骂槐,就可以将话倒着说,就可以幽默起来了。
东北人好像从不正着说话,好像说任何话都将“卖点”放在话尾巴上。我甚至怀疑东北的政府官员在做报告时也是采取歇后语的形式,头一天开会讲的都不是正题,正题要像歇后语一样第二天再宣布,然后再全场轰堂大笑一阵。
前一阵子电视报道,说东北的一座高速公路桥才修好几个月就塌陷了。当《焦点访谈》的记者采访那些应负责任的领导时,那些领导们说话的口气听起来也像是说歇后语似的——一点都不像是领导。
赵本山可以算作中国众多笑星中最富于幽默感、最会讲歇后语的一个了,他也是东北人。好像在中国的“笑坛”中能用幽默的标签张贴的演员都出在东北。
与东北人相比,北京人的气质中太多了一点市井和胡同气,太少了一点胸怀和原始的大气,所以北京人虽会说笑,但不甚幽默。北京人即便幽默也是城市的幽默,而城市的狭窄酿不出自然的、大气的幽默的陈酒。北京人会耍贫嘴,但北京人的那点幽默的苗头都让那张嘴给“侃”光了。
上海人就更不大懂幽默了。上海人太务实、太细致,而务实和细致的人是永远幽默不起来的。幽默需要有胆量,需要为幽默而幽默,需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幽默最怕的就是前怕狼后怕虎,最怕的就是小家子气的细致。上海是一座严谨的、谨慎的城市,那个城市里生活的是凡事都讲求精确的市民和小市民。
广东人也不幽默。广东人吃蛇和猴子,太残忍。幽默需要宽容,幽默需要博爱,连蛇和猴子都吃的人是说不上宽容和博爱的。
浙江人懂得小幽小默。写《围城》的钱钟书先生就是浙江人。《围城》是我所知道的中国唯一的一部又幽又默的小说。《围城》的幽默是细腻的,是字里行间的,是有节制的。尽管《围城》不是大气的幽默,却是用宽广的、博爱的、宽容的、高傲的心写成的。
浙江人的大气来自江浙的山水,浙江人的胸怀从山水的间隙中延伸出去,开拓出去,便成了大气,便成了博爱。博爱必须有博大的空间,而没有博爱的嬉笑只能是嘲讽。嘲讽并不完全等同于幽默,或者说嘲讽根本不同于幽默。真正的幽默必须要有“打一巴掌再送上一颗甜枣”的“太软”的心。
严格地说,浙江人鲁迅并不幽默。鲁迅太深沉。鲁迅的心事太重。鲁迅用笔竭力去创造幽默的人物,但总是力求微言中的大意,总是将太重的心事压到他笔下的那些被他幽了默的小人物身上。读鲁迅作品的人不会发出会意的蔫笑,有的更多是同情和怜悯,或是病态的嘲讽。
鲁迅嘲讽的是一个病态的国度,用的是病态的语气;而幽默需要的是轻松,是无忧无虑,所以鲁迅做不到彻底的幽默。
幽默是贵族气的,是以超功利的静观为前提的,是“毫不利已专门利人”的,是以包括自己在内的全人类和全体生命为幽默对象的,是非憎恨、非功利的。
鲁迅做不成真正的幽默家,因为他心太重,因为中国的苦难太重,鲁迅无法从那苦难中“超脱”出来。鲁迅不幽默怪不得鲁迅,应该怪那个无法令人超脱的苦难的时代。
转了一圈后再回到东北。东北是富足的。东北有大豆高粱,有铁有煤。东北自古以来就有躺在自然资源上做梦的本钱,所以东北人懒。东北人懒得去与大自然拼博,因为大自然慷慨得近乎白给。东北人只要躺在火炕上,抽着大烟袋,就可在烟熏火燎中说歇后语,在高粱秆燃烧的噼啪声中聊大天了。
东北人的幽默是大自然的幽默。东北人幽默的材料取自自然又还给自然。东北地域的辽阔,山水的悠长,使东北人有别样的胸襟。东北人不吃蛇、不吃猴子,没体验过非要吃老鼠的穷凶极“饿”。东北人大度,东北人宽容,东北人在大度和宽容中“锻炼”出了懒怠的气质,而懒怠的气质又成全了幽默。东北人再反借着幽默嘲解了自己的懒惰……
东北人的歇后语中不乏的成分。东北人变着法地、全方位地谈论男女关系。东北的男女老少均有“谈色不变色”的本事,而且歇后语编得巧,编得绝,编得不成体统而又恰到好处,编得不露声色而又令人听后哭笑不得。
东北人有一种追求穷极语言境界的喜好,有一种想将中文的潜力发挥到尽头的欲望。东北人人人想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哪怕是说下流话、说荤话、说昏话。东北人追求语言境界的前提条件是能在炕头上靠着侃大山,是能在大闺女的大辫子上拴红头绳,是一大家子同吃同住同睡一个大炕……
赵本山就是这么睡过来的。吃了高粱子的赵本山自然会有自然的幽默,自然会令全国人笑掉大牙。但超极幽默家赵本山在他东北老乡的眼中还算不上一流的幽默家,用东北人的话说:“赵本山可烦人了!”
北美人是可以在幽默上与东北人相互比肩的。北美的English也是我所知道的最富于幽默感的语言。
英语来自英国,但英国人并不幽默。在英国人寄居的那个小小的岛上,并没有发挥幽默的空间。但英国人竭力试图模仿、制作幽默。英国人模仿、制作幽默如同试图从泰晤士河中提取酸奶,是一桩十分费力的尝试。
没有空间的幽默是机械的、做作的,是皮笑肉不笑的。北美人有自然的空间,有想象的空间,有幽默的空间。
他们二人分别代表了中西两种幽默:一个觍着猪腰子脸,一个觍着被第一夫人打青了的满是陷坑的脸,都给世人带来了无限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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